读冯知明《云梦泽》——作者：田聪

(云梦古泽骑龙人)

　　读罢《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对冯知明先生的精神世界又多了几分认识。2019年，笔者协助冯知明先生创设了武汉文旅峰会，大会获得巨大成功，随后他远赴德国，与发妻爱女相聚。不料疫情暴发，他不得不羁旅德国。原以为他疫情下旅居德国，会过上晒太阳、喝下午茶的悠游生活，没想到他夜以继日地修订文稿，最终成就了如此精彩文本，让人高度敬佩。

　　小说三次修订后，冯知明先生特意寄来文稿，嘱咐我认真阅读，提提建议。其实，这是冯知明先生提携后辈的表现，实质上是协助我建立乡土叙述的方法论。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冯知明先生修订《云梦泽》前，我曾将自己努力七年写就的百万字小说发他审阅。我的小说以故乡微山湖为背景，这让冯知明先生深有共鸣。那时他就希望《云梦泽》定稿后，我能阅读一下，体会下其中水泽文化的细节与深度，而不是一味追求故事的精彩。读完《云梦泽》，笔者才深深体会到何为纯文学，何为故事，也才知道乡土叙事的可贵。

　　乡土失序

　　对中国人来说，乡土是永恒的话题。这根植于中国延续数千年的农耕文明基因。然而，近代以来，中国的乡土结构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但是人们的乡土情怀依然残留在血脉深处。以乡土为母体，陈忠实、贾平凹、莫言等当代中国作家创作了很多优秀的文本，然而作为一种文学流派，乡土文学只有很短暂的历史。社会结构的巨变，乡土文明的倒塌，工业文明的兴起，城市化的推进等，导致有乡土记忆的书写者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然而，乡土文化基因并没有因为社会结构的变革而彻底消亡，而是融入了人们的价值观与行为方式之中。以乡土视角创作，尽管意义非凡，但难度巨大，一不留神就流入幻想的窠臼，难以触及现实的根本。近些年，大陆老一辈作家也在尝试通过回忆，重构乡土叙事，然而无一例外，都败得比较惨。作为精通通俗文学套路但又终生坚持纯文学创作的传统文学作家，冯知明先生重新定义以乡土为母体的创作，通过揉入新时代的元素，让文本不至于太过陌生。冯知明的作品，既有泥土的馨香，又有时代的香水味，所以任何一个代际的读者，都能从中读出熟悉的精神内核来。

　　这部《云梦泽》是冯知明先生与自己心灵的对话，也是他与故乡云梦泽的一次伟大的心灵感应。祖辈的痛苦与挣扎，父辈的光荣与梦想，自己辈的奋斗与彷徨，后辈的远走与回归等，都化为精彩的故事，融入他的文学叙事中。熟悉他的人，可以从中读到自己；不熟悉他的人，也可以从中窥见众生。

　　三代悲歌

　　乡土中国结构的崩塌始于科举取消，进而大清王朝覆灭，中国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演进。然而，这次大崩溃的序幕便是西方打开中国国门，大批传教士进入中国内地。冯知明先生选择传教士的后人为视角，可以说独具匠心，也是他认真反思这段历史的表现。穆勒来到云梦泽的时代，恰好是中国最苦难的时代。从穆勒到李如寄，小说围绕云梦泽乡土文明的裂变，书写了三代人的悲剧与挣扎。

　　第一代人是穆勒、李钩胡子与奶奶三娘，其中叙述的重点是三娘的早年苦难与人生沉浮。三娘应该是最近30年大陆所有文学作品中最接地气的一个角色。她的一生全部被历史洪流所裹挟，然而她又能从所有的苦难中站起来，走出来。她并不是一个被动的角色，而是始终与命运抗争的斗士。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她总能乐观、积极地面对困难。整个第一代人的苦难全部集中在三娘这个女性角色上，让人万分佩服。中国男性作家描写女性角色，多少都带有一些工具性，如，莫言的《丰乳肥臀》、贾平凹的《废都》等，但冯知明笔下的三娘已经超越了工具属性，在小说中成为灵魂性的角色，这弥足珍贵。

　　第二代是老洋人、梁教授、尹父。他们出身不同，但在变革的时代，始终有相同的困境，对身份认同的困境，对文化认同的困境，对乡土认同的困境等。第三代便是李如寄兄弟、梁一真等。第三代最大的悲剧是带有明显的后现代属性，对传统的反叛，对父权的嘲弄，对身份的淡漠等。然而，一旦真的回归了传统，回归了乡土，他们内心又有无限的悲剧感，仿佛身在故土依然不知乡关何处。其实，在历史的洪流中，这三代人同样都有各自的悲情一面。三代人的组合，共同构建了变革时代中国人融入现代文明的精神苦难旅程。

　　女性主义

(芦苇荡中的江湖女儿)

　　冯知明先生是一位很独特的作家，对女性有很特殊且复杂的情感。冯知明先生笔下的男性角色很少有完美的人，多数都带有人格的缺陷，如，因为特殊时代造就的时代性的冷漠，甚至无能。然而，他笔下的女性角色永远闪烁特殊的光芒。冯知明先生将自己毕生对人性所有闪光点的赞美，都汇聚在了女性角色上。在《云梦泽》中，他对三娘投入了无限的情感，把三娘的故事写得传奇、精彩、感人。本故事的叙述主角李如寄，就如他所处的时代一般，非常后现代，既没有轰轰烈烈的人生，也没有细腻无比的情感。这些细致而美好的情感，几乎全部出自女性角色，如梁一真、尹志红等。

　　很显然，冯知明先生并不是简单的女权主义斗士，但是他笔触的视角暴露了他女性主义的文学倾向。他对女性人格的发掘与刻画，对女性情感细致入微的描写，对女性精神的歌颂等，让人读来分外感动。一位驰骋文学江湖的“武侠盟主”，做了半辈子“荷尔蒙涌动”的通俗文学工作，最终竟然把无限的感情，倾注在女性角色身上，可以看出冯知明先生对男性中性化时代特征的高度不满，以及对女性独立精神发展的高度认可。当然，这些价值也与他本人的经历不无关系。

　　冯知明先生有一位能力很强的外婆，也有一位强势又善良的母亲，同时妻子不仅优秀，也很有主见，几乎安排了他所有的生活，更有意思的是，他也有一位自己深爱的女儿。冯知明先生的女儿有中西合璧的优点，且具有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在冯知明的家族谱系中，给他重大影响以及寄托他深层次感情的无一例外，全是女性。所以他骨子里的女性主义与他自己的人生体验有重大关系。这也是本小说女性角色可以写得如此精彩的重要原因。

　　云梦文化

(从龙文化和水乡文化的角度描写荆楚大地的小说)

　　云梦大泽的文化，充满传奇，如果没有人记录和描写，很多文化都会消失。《云梦泽》中有云梦泽的龙文化、巫文化、民俗文化、水乡文化等。每一种文化都格外精彩，在书里都有很完美的呈现。有关巫文化，冯知明先生在《四十岁的一对指甲》中有过天才的细节描写，在《云梦泽》这本书中，他也刻意没有过于铺陈这部分的细节。在《云梦泽》中，最宝贵的是龙文化与水乡民俗文化。

　　笔者翻了下现当代中国文学史，并没有找到任何一本，从龙文化和水乡文化的角度描写荆楚大地的小说。在《云梦泽》中，云梦泽的土龙文化独具特色，李钩胡子养龙、御龙，三娘捡到龙鳞等，所有的细节，与故事线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让人读来有特殊的乡土美感。这里并没有奇幻的场面，也没有过于虚构的传说，所有的细节都是那么真，那么熟悉，那么巧妙，让人读的时候不自觉感到，云梦泽依然有龙存在。

　　如果龙的描写有一点虚幻的成分的话，那么老洋人魂归故里，家乡的一系列丧葬操作，堪称现实主义描写的经典。民俗的细节、人物的情感、生死的体悟等，都鲜活地体现在了小说中。最有戏剧性的是，老洋人、李如寄的特殊面孔，与这一带水乡文化看似不相融，实际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从侧面也证明，中华民族基于农耕文明，自古就以文明、文化论族群认同，向来不注重血统。老洋人与李如寄的身份认同并没有影响他们在这片大地上创造的精彩人生，这也足以说明，中国乡土文化的包容与吸纳能力是惊人的。今天我们站在工业文明与城市文明的角度去审视乡土文明时，不应以野蛮落后一笔抹杀，而是应抱有基本的温情与敬意。

　　水乡视角

　　云梦泽的水乡文化之所以独特，是因为这里地处中国内陆，有封闭、完整、系统化的体系，所以形成了延续千百年的特殊结构，无论是匪帮体系、语言体系、认知体系、行为方式等，都很有地方特色。这也是荆楚文化的一大特点。对比笔者的故乡鲁西南微山湖，差异还是很明显的。笔者故乡处在京杭大运河的中段，微山湖天然水道为运河的一部分，所以微山湖自古就是开放的水域，吸引了南来北往的人，语言体系、帮派体系、行为模式等，没有固定范式，一直处在明显的变化中，且受到南方文化影响较深。

　　明清时代，微山湖周边商品经济较为发达，所以形成了有一定规则体系的盗贼集团，反而土匪集团的规模不大。之所以是盗贼集团多，主要是因为水道的运营由政权掌控，大规模土匪生存空间并不大。往来客商带有大量的资金与货物，所以盗贼比较猖狂。同时，微山湖位于鲁西南，男权文化比云梦泽浓厚很多，所以几乎不可能产生三娘这种鲜活、霸气、智慧的女性形象。这也是鲁西南文化与荆楚文化的一大差异。

　　从语言风格上看，云梦泽的文化中，因为封闭且自成体系，所以方言体系也保留得比较完整。对比云梦泽，微山湖的方言体系是开放的，受到南方语言的影响最明显。大量的微山湖周边方言来自苏杭，甚至吴越一带，南北方的元素相互交融，共同组成了这里的语言体系。甚至不排除，南方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也影响了这一带的人。尽管同样是水乡泽国，同样有地域特色，但是云梦泽的完整性、独特性更加明显。从冯知明先生的这部小说中，可以明显看出云梦泽深厚且一直传承的乡土文明细节。这些文化细节共同组成了《云梦泽》的精神内核，正因为有这些，本书的文学价值才明显高于同类当代文学作品。

　　结语

(水乡泽国的风情画)

　　他乡与故乡、我与他者等，一直是变革社会中人们情感体悟中的重要命题，在一定程度上，这些命题给人带来的震撼与力量，不亚于爱情、生死等宏观的叙述主题。《云梦泽》写尽了三代人的漂泊感、孤独感、身份困境，同时冯知明先生也通过云梦泽的土匪、土龙、芦苇荡等乡土元素，为这三代苦难中的中国人勾勒出了可以安放灵魂的精神故土。对中国人来说，落脚处永远难以被理解为故乡，反而是灵魂安睡处才是故乡。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云梦泽，都有土龙、芦苇荡和可以安放灵魂的乡土。

　　2022年12月30日星期四，定稿于北京朝阳

　　作者简介：田聪，外交学院硕士，青年易学学者、小说创作者、文化评论人，天涯文学签约作家、阿里文学签约作家、腾讯文化特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神偷四爷》《大圣前传》 ，参与校订《命理集成》《渊海子平详解》，发表《西游记》主题评论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