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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

云梦泽里的风俗画卷

冯知明云梦泽》——作者:石磊

石磊

(几千万年以前,天地一片混沌,有龙一族开天辟地)

  据说天地初分之后,滂沱大雨下了几千万年,整个大地一片汪洋。据说在地质年代,如今莽莽苍苍绵延几千里的中华龙脉秦岭还是一片大水,此后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开始,才从西向东隆起一道山脉,秦岭洋化身为秦岭。据说在如今的江汉平原,当初来自黄河的大水曾经冲决着南方的河,波涛滚滚、烟浪滔天,是堪比大洋一般的存在。据说在冲荡浩渺的烟水深处,蛟龙悄悄休养生息,偶尔会乘云而上,迎着霹雳回到天宫或者陨落洋底化为灰烬。不管这些传说或者猜想是真是假,林林总总或者雪爪鸿泥,都说明着一个我们不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人类终究是水的产物,是水带来了人类这个物种,也是水决定了人类的命运;人的幸运或者厄运,或者说文化的创造和毁灭,都与水密不可分;人类的历史,说到底就是水的历史,就是一条长河无止无息推送和游弋的风俗长卷。水把我们带来,把我们养育和欺辱,再把我们带走,几年是一个阶段,几十年是一个人生,几百年是一个文化地层。

  作为一个童年时期深陷故乡、青年时代离家出走、中年以后再在梦里回归故乡的作家,冯知明先生多次书写过自己的故乡,其中最为突出的当属新作《云梦泽》(国内版)、《生命中的他乡》(海外版)。在冯先生的眼里,横穿汉川的襄水就是当初云梦泽的遗物,而他故乡的汈汊湖则是当初浩荡大洋水最深的湖中福地,是蛟龙飞升的试炼场;是水带来了他所在的村庄,也是水繁衍了千百年来的子子孙孙;如今这块曾经云聚龙啸之地,正在经历时代的变迁,而其命运也与水的兴衰息息相关。为此,冯先生借助一个名为李莱恩的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拉开了自己关于云梦泽近百年兴衰史书写的序幕,试图还原这一时期浩荡不息的湖水的命运,从而织就了一幅关于童年、关于故乡、关于云梦泽风俗的烟云过往,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一、童年幻境

石磊

(前神灵时期,大树小草、虫鱼龙蛟、飞禽怪兽,风雷阵阵、龙吟虎啸)

  在这幅奔腾而来的长卷中,第一个场景当属童年——不只是作者的童年,更是人类的童年。相较于几十亿年的地球演化和江河奔流来说,人类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而当人类终于战战兢兢离开湖水远处的高地,试探着驾一叶扁舟在湖水中欸乃前行的时候,地层里已经不知道掩埋了多少大树小草、虫鱼龙蛟、飞禽怪兽。此前人们在高高的山岗上,看着湖水激荡,不时吞噬着大地和万物;听着风雷阵阵、龙吟虎啸,恨不得转头就走,哪里还能记得生命本来就是水的产物?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会深入这无边无际的深水,冒被吞没的风险。可是这趟冒险并没有白来,他们发现即便是在这浩瀚如大洋的深水处,淤泥堆积形成了山岗,而山岗周围则布满沼泽、水塘和沃土,一条条冒出水面的泥地不但可以让他们四处奔走,也可以成为阻挡湖水的长堤。人们兴奋异常,不断地排干沼泽,挖深湖塘,垒高堤坝,与大水战天斗地;有时候他们把湖水撵到远处,有时候湖水把他们卷入大水。有笑有泪,有欢呼也有哭喊,人类一旦在湖中安身,就像长出了另一双翅膀,开始化身为鱼、为舟,开始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面对林林总总的自然万物,人类确实是一个怪物。还从来没有哪个物种能像人类这样对自然带来长久、深远的影响——即便是体型庞大的恐龙也未能如此;而人类登上地球的舞台并成为主角才不过是几万年的事情。可是总体而论,人类对自然具有影响力的改造也不过只有两个时期,一个是开荒种地创建农业,另一个则是烟尘滚滚的工业化运动。前一个阶段开始于几万年前,其根源只能溯及模糊不清的传说;但是后者却非常新鲜,在西方是几百余年,而在中国也只是一百来年,而真正带来天翻地覆变化的,则是近几十年的事情。

  可以说冯知明先生的童年时代,和人类初次涉水来到湖中的情形也相去不远。“李家良台”也不过是湖堤不远处的一块高地,水波动荡,夜夜都会摇动他的梦乡。出了村庄,站在村口的那棵千年大树下向四处仰望,湖水茫茫,苇叶重重,风吹草动,不见尽头。这是一个几近封闭的世界,不但冯知明先生,我们都在那里奔跑过,叫喊过;蹚过水,划过船;挖过藕,钓过虾。基本而论,那时候的物质总是稀缺,为了吃饱穿暖,人们不得不在泥土(也在湖水)里苦苦寻觅生活的奇迹。所谓的生活智慧都是在一点一滴的时间里积累的,一直积累了上千百年,也不过尔尔。春天的芽苞、夏天的虫鱼、秋天野地里的那些块根,冬天了我们也在土地里寻寻觅觅。收获过后,孩子们还要跟在大人身后,把遗落的谷穗一一捡回来。可是平心而论,这些只能算是散发着苦涩的幸福,也是生活最平常的底色;当初也许千难万难,如今回想起来,不也是充满着回忆的馨香吗?也许,物质丰富永远解决不了人们心底的惆怅,人生总要折腾一些什么,才能舒心爽气吧。所以,对于一个离开了家乡、走过大千世界的人来说,也许回乡才是梦寐以求的事情吧。

  二、大水大湖

石磊

(茫茫云梦古泽,不知其几千里远)

  长卷中的第二个图景应该是围绕着童年的云蒸霞蔚的大水。所谓的泽国水乡是多少人的梦乡,就是因为水把我们围困得太久,让我们对外界充满渴望,恨不得再也不回来;但是一旦我们走出这片大水,把故乡抛在身后,却又回过头来频频远望。那么在村庄之外的大水中有些什么呢?在一个孩童的心里,如何面对四周不见尽头的湖面和那云蒸霞蔚的天际线呢?在北方,重重大山是村庄的延伸,大山不但带来木材、药材、禽兽的呼喊,也经由一条条小路带来山外的故事和梦想。同样的,在江汉平原的水中央向外瞭望,水能带来的想象更加丰富多样;因为水更加复杂多变,更加有情也更加无情。人们驾船而去,水就是路;路就是希望,就是另一个世界;人们顺水而来,带来盐巴、米酒、油料和稻米,水就是更美好的生活。那些顺水而来的货郎、讲书人、巫婆和脚夫见多识广,带着得意,也带着妄想;而那些因为湖水发怒再也没有回来的人,则展示了湖水诡谲莫测、喜怒无常的脾性。

  于是水中形成了两个江湖,真实的江湖和想象的江湖——无论真实与否,在村庄里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宁愿一切都是存在的。这些真实首先来自英雄,来自身边那些不安分的人;在作者的童年,就是李钩胡子和他手下的匪帮。他们在湖荡里横冲直撞,肆意妄为,他们舟如快马在曲折无尽的芦苇荡里穿行,是南来北往的商人、富豪的灾星;他们也看清生死快意人生,是那些绝望的人最后的退路。亦正亦邪,不屈不挠;是坐地龙,是拦路虎,是不服命运,不服人生。他们是人们所构想的真实世界,也即他们相信真实存在的人物和生活,是传奇的存在。除此之外,人们还有想象的江湖,也即他们认为的非人间的世界。那是龙的世界,神话的世界,天地能量的超然存在,自然万物运转的操控者和掌舵者。多少年来,那些烟水浩渺、吉凶莫测的云岚间和湖荡里都生活着人们看不到的神灵,有了它们,湖水才是有灵的,才是不可侵犯的。

  这真实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只不过前者是自己曾经的身边人,后者是天地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大能。在古树下,在火塘边,在渔船上,在神庙前,人间津津乐道,乐此不疲,把一鳞半爪的传说、肆意发挥想象的幻想、突发奇想的笑料、捉弄人的编派以及为了骗人钱财而编造出来的故事都融合在一起,反复地讲,随意地讲,一边讲一边按照自己的角度、愿望、喜欢等加以改造。最后的结果,就是连最初的讲述者都觉得这些事情真实存在。因此那些失意的人,或者走投无路的人,都喜欢把自己的希望和前途寄托在那浩渺无边的大湖中。因此那个饱受折磨、受尽侮辱的女子才会走入湖荡,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土匪。在接下来的故事里,真实的江湖和想象的江湖被编织在一起,让作者回到了那个有烟火有希望的童年里。这个女子和那纵横湖荡的草莽,在作者的眼里才会称为集神话和传说于一体的神,他们与龙同在,乘龙来去,行走如飞;最后也是这样消失在烟尘之中。

  三、故事与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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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能与神、仙、灵、精沟通的女巫婆)

  除了村庄和湖水,那些让童年丰满的第三幅图景便是一个半神半人的大人物带来的。他(她)就是家家,就是兰巫婆,就是讲书人。在每个古老的村庄,每条古老的河流旁,或者每棵古老的大树下,都势必存在着这样的人物。他们口含天宪,举止异于常人,他们是村子或河流或大树的灵魂,甚或是村庄、河流或大树的代言人。有了他们的存在,我们的故乡才是有根据的,有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夜幕四合的傍晚或者红霞满天的早晨,人们从十里八乡而来,为疾病,为生命,或者为一个早已经许下的诺言,听从他们的教导。他们神秘的吟唱、神秘的符水、神秘的仪式、神秘的出场和神奇的结束方式,无不让人们满怀崇敬。我们是一个崇尚理性的国家,巫术并未羽化为宗教,但是那种自然、原始、粗糙、直白的崇拜从未停止;而且因为根深蒂固、无处不在而顽固地成为一种记忆、一种乡愁。如果没有这种神秘事物的存在,便没有真实可靠的历史存在。

  具体地说,在一定的程度上,如果没有这些神秘、神奇的人物,乡村生活便失去了魅力和活力。人们千里迢迢,终于来到了一个地方,一个面对河流、面对阳光的山坡或者河谷,首先要安顿的便是自己的灵魂或者念想。他们把这种神圣的来自故乡的东西,就寄托在面前的一棵新的大树上、一座大山上、一条河流上。人类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在不停地迁徙和奔走,寻找能够安身立命、让子孙万代衣食无忧的所在。所以这样的安顿便一直不曾缺少。从此以后,不管是叫做菩萨还是山神,不管原本属于道家还是佛家,人们都需要他们无处不在,并且无所不能。这样发烧的时候只需要一碗水,受伤的时候只需要一把土,即便是死去的时候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山坡。而沟通或者说形象化神灵的便是这些神秘的人物,他们讲述故乡的历史,提供苦难时候的解药,丰富人们贫乏的想象力,让人们与自己的土地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按照作者的说法,他曾经看到过巫婆家家御风飞行,听过李来恩的亲娘在湖中踩着一块木板来去自如。这既是湖荡里的传说,也是现实的生活。谁的乡愁里不曾拥有祖母的一碗神水呢?

  四、烟雨小镇

石磊

(水乡泽国城镇作坊、市行、店铺、票局、武局,在芦苇荡的打渔人和打猎人)

  但是正如大水必将退去,人类必将走出童年,每个希望去“见广”的人也会越过湖泊,翻过河堤,乘着小船,走出家乡。这边是作者在长卷里绘制的第四幅图景。那些离开故乡的人所经过的第一站便是一个风云际会的地方。这个地方有大有小,但一定比自己所在的村庄大或镇子大,位于几条河流交汇的地方,或者是几条道路经过的地方。因为南来北往,因为船来船往,因为货物辐辏,这个位于河边、湖边或者山谷边的地方日益繁荣起来。因为人们来自三山五乡,所操持的职业也相对复杂,种地、打鱼、手工制造之外便有了旅店、作坊、市行、店铺;在北方便有车站、脚行、镖局、货站,在南方便有码头、船行、票行等。除了吃穿住用的饭铺、裁缝店,还有专门的娱乐如歌舞、杂耍、茶馆、酒楼,而在河边水边还有碾坊、榨油坊。随着人烟日繁,还有更多的职业。在作者笔下,这些地方是马口镇,是城隍镇,是有着东西南北五条大街的通衢。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会有更多的传奇和江湖,才接近那些留在我们记忆深处的往昔。

  现在舞台已经搭好,太阳越过东山,已经落在这个地处江汉平原深处的小镇。黑夜过去之后的倦怠和慵懒还没有完全褪尽,来自湖荡里的云雾还留着那么一丝半缕。人们慢腾腾地起身,打开大门,走上寂静冷清的街道。现在,只需要临湖的油坊里号子声响起,只需要书场里讲书人的一声醒木,只需要谁家院子里突然一阵喇叭响起,只需要一个洋和尚从远处而来,落进小镇风平浪静的湖面上。其实所有的中国乡村,在那个早晨都是如此,只需要来自遥远的西方的炮声所带来的震动,扩展到这个小镇。于是,这个平静的充满中国人乡愁的地方从此也被纳入起自五百余年前的一个野心家开启的航程。

  五、变化

石磊

(云梦古泽变成了江汉平原,生物们失去家园,人没了村庄)

  而由于野心和贪婪所带来的是亘古未有的变化。它的影响将前所未有,不但血腥,而且野蛮;不但要消灭旧的生活,还要挖坟掘墓,消除旧的文化和心理,彻底将人类社会推进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阶段。那些赶不上的除了消灭别无二途,统一化、标准化、快速化,快鱼吃慢鱼,牙尖嘴利地吃掉温暾优雅的。总之,我们现在看不到这场变革的终点,其影响也许只有人类当初从树上走下来才能比拟。所以与一般的变化相比,它所需要的条件也非一般的情况所能满足。第一个条件是财富基础,而且不是一般的财富,而是巨量的财富;这样的财富绝非日积月累地积攒所能够达到。所以在西方是残酷的掠夺战争,是对亚洲、非洲和拉美的洗劫;在后起的国家,则是城市对乡村的虹吸,是廉价的工厂、廉价的资源、廉价的劳力。说到底,要完成从农业到工业的跃迁,就必须把几乎所有能够抓到手里的财富都抓到手里。第二个条件则是人力和生活模式的改天换地,消灭田园牧歌的乡村,把人员聚集起来。而与此同时的,则是消灭原有的耕作方式、家庭伦理、方言土语、乡音乡情。第三个条件则是文化的准备,从群体心理层面征服和改变人们的精神面貌,最终使人们打心眼里服从,即便被压迫、被盘剥了也不觉得,反而觉得这种剥削、这种压迫是高尚的、自己的一切被消灭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缓慢的变革过程可以称为作者所描述的第五个场景。这个场景不再是一个画面,一个固定不变的形式,而是一个流动的、急剧变动的戏剧。古老的云梦泽原本是一片汪洋,一望无际的大水波涛汹涌。后来大水退去,人们才得以走进湖中,在湖中繁衍生息。其实就整个地球的历史而言,大水的退去一直在进行,到如今,这片哺育了人类童年的大水已经所剩无几。当初人们只能居住在高岗上,后来居住在湖边的高地上,再后来深入了湖中。如今随着城市的发展,湖已经不得不改变了气势,开始退让,变得越来越小,甚至消亡。而随着一次次变动,来自西欧的工业化运动已经波及了湖中的任何一片土地,湖水变成城市,而湖中的人也会一去不返,成为工业机器之下的一个个螺丝钉。他们必将失去故乡,失去乡音,失去故乡和故土培育的口味,成为一个个无根基的人。那些故事——传奇和神话也必将消失。至于兰巫婆,也一定会在故乡里坚守的三两个老人去世之后,变得丝毫无存。就像一阵风,哪怕风再大,过去了就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

  冯先生的小说写的正好是这个江汉平原上的乡村消亡的过程,写的是他在走出家乡之后对故乡的怀念。他希望借此留住乡村的美好,给家乡以改变。但是当我们怀念乡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无论如何,我们怀念的乡村正在消失,即便我们回去,也看不到当初的乡音乡情。如果说我们非要留一个可以保留乡愁的地方,那就只能够是一个供人们欣赏的风景,可供一时的休憩,却无法永远成为我们生活的地方。

2023年5月21日星期日 武汉

  作者简介:石磊,青年学者、文旅IP创意专家,今古时代传媒副总编。关注领域包括武隆山区、江汉平原和秦岭山地的巫术及神秘文化,文旅IP产业链的整合,文学IP的创意与转化等。代表作品有猫武士、武当虹少年、巴人河等文旅融合产品的全产业链开发,“鸿蒙世界”的创建等;其中“猫武士”连续三年获得中国书刊发行协会金奖;《武当虹少年》动画获得第四届新光奖评委会奖、第七届新光奖提名奖、中华优秀读物(电子类)提名奖等20余项大奖;“鸿蒙世界”于“2019武汉光谷文旅融合高峰论坛”上发布,产生了广泛影响。出版有图书《刀尖上的舞者:竹林七贤传》《金枝》(翻译)等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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